汴京的天刚擦黑陈老爹的鞋铺就亮起了昏黄的油灯。
油灯光晕里浮着层灰把墙根那排黑布鞋照得像浸在水里鞋头微微上翘针脚密得能数清每一根麻线——这是专给亡人穿的鞋行里叫登云履说是穿了能踩着云彩过奈何桥。
陈老爹捏着锥子的手顿了顿耳坠子上的铜环跟着晃了晃。
他这手艺是打小从爹手里接过来的传到他这辈已是第三十一个年头。
铺子开在城南瓦子巷尽头左邻是卖香烛的王二婶右舍是扎纸人的刘老棍三家凑在一块儿倒像是把阴阳两界的生意都占全了。
陈老爹来双鞋。
门板被推开时带进来股寒气说话的是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颧骨上沾着层白霜怀里揣着个蓝布包一打开就露出双小小的鞋样给我家小三儿做的他前日...刚走的。
陈老爹把油灯往桌前挪了挪看清那鞋样是用麦秸杆扎的不过三寸长针脚歪歪扭扭该是当娘的亲手扎的。
他捏起鞋样比了比指腹触到麦秸上的潮气像是还带着孩子身上的奶味。
孩子多大走的?陈老爹的声音混着锥子穿透皮革的噗声显得格外沉。
刚满三岁。
汉子喉结滚了滚从怀里摸出块碎银放在桌上他娘哭得失了神说小三儿怕冷让我多絮些棉。
陈老爹没接银子转身从柜底翻出块月白色的软布。
这布是去年冬天一个绣娘送的说是给早夭的闺女备的后来闺女走得急布就留在这儿了。
用这个做鞋面孩子穿着体面。
他抽出竹制的鞋楦往布上一按竹片碰撞的脆响里汉子的抽气声像被掐住的猫。
铺子里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轻响。
陈老爹纳鞋底的线是三股麻拧的浸过桐油据说能防阴草里的泥。
他的手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肿得发亮可穿针时却稳得很线头穿过布面时只留下个针尖大的眼。
这手艺是年轻时练的——那会儿爹总说亡人鞋不能有大针脚不然阴间的小鬼会顺着针眼往里钻。
小三儿...是得的痘症?陈老爹忽然开口锥子正扎在鞋底中心的涌泉穴位置。
老规矩这儿得扎七针说是能压住生前的火气。
汉子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铺开:老爹怎么知道? 这阵子瓦子巷这边走了四个孩子都是痘症。
陈老爹把锥子往头皮上蹭了蹭油亮的木柄沾了层头油前儿个西头张屠户家的小子也是穿我做的鞋走的。
他顿了顿把纳好的鞋底往灯前照了照针脚在灯光下连成串像条会发光的蜈蚣你家小三儿爱跑不? 爱!整天光着脚在院里追鸡鞋都磨破三双了。
汉子的声音突然发颤昨儿个入殓他娘非要把他那双磨破的虎头鞋塞棺材里被阴阳先生拦了说阳间的鞋带不走... 陈老爹没接话拿起剪刀裁鞋面。
月白布子剪开来时带着股淡淡的浆水味混着铺子里常年不散的桐油香倒像是把春天揉进了这双要去阴间的鞋里。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儿子那年也是三岁跟着娘去赶庙会被踩掉了一只鞋回来就发起了高烧没三天就走了。
那会儿他刚学做鞋给儿子做的第一双亡人鞋针脚歪得像条蛇。
油灯芯噼啪炸了个火星落在陈老爹手背上他浑然不觉。
汉子看着他把雪白的棉絮往鞋里塞絮得鼓鼓囊囊像两只装满了云的小包袱。
老爹棉絮太多会不会... 孩子怕冷。
陈老爹打断他手指在鞋面上摩挲着像是在感受什么我那儿子走的时候也是腊月我给他絮了三层棉夜里梦见他穿着新鞋在云端上跑呢。
汉子的眼泪啪嗒掉在桌上溅起的灰尘在灯光里跳了跳。
陈老爹从灶台上摸出块姜塞到汉子手里:回去给你婆娘熬碗姜汤别让活人也倒下了。
他把做好的鞋用黄纸包起来包了三层明儿出殡时让孩子穿着鞋跟别着地说是这样就忘不了回家的路。
汉子揣着鞋走的时候巷口的更夫刚敲过二更。
陈老爹收拾摊子时发现桌上的碎银旁多了个红布包打开一看是块麦芽糖裹着张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谢老爹小三儿爱吃这个。
他捏着那块糖忽然想起今早路过街角时看见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踮着脚够糖人。
那丫头穿的虎头鞋鞋尖磨得露出了棉絮倒和汉子说的小三儿一个样。
后半夜起了风卷着纸钱灰往铺子里钻。
陈老爹把小三儿的鞋样收进木盒里面已经存了几十双鞋样有婴儿的虎头鞋有老太太的圆口鞋还有双官靴是去年给病死的县太爷做的。
每个鞋样旁边都压着张纸条记着逝者的名字和生辰像本厚厚的生死簿。
鸡叫头遍时陈老爹打了个盹。
梦里又看见儿子穿着他做的那双歪鞋在云端上跑脚下的云彩软绵绵的像极了他刚絮进鞋里的棉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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