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常说:“懒可卧不可风。
”那时年幼我总在院子里疯跑得汗流浃背祖父便招手唤我回屋用温热的毛巾擦去我额上颈间的汗珠再轻轻裹上一件干爽的薄褂子。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旧瓷器的温润质感指尖残留着常年侍弄庄稼的粗糙却分明又透出令人心安的妥帖。
他总说:“汗眼子开着呢风一溜进去病根就扎下了。
”于是我便乖乖靠在他身旁在日影西斜的安静里感受着汗水慢慢蒸腾干爽的衣衫重新贴近皮肤如春泥重新拥抱苏醒的种子暖意一寸寸透进骨头缝里。
后来祖父又教我:“静可坐不可思。
”我初时不解其意只觉这要求着实古怪。
直到一个夏日午后我陪他坐在院中老槐树的浓荫下蝉鸣如织。
祖父闭目养神呼吸悠长。
我盯着树影里摇曳的光斑心思却像脱缰的马从学堂未解的算题一路奔到邻村庙会的喧嚷。
待到心神恍惚额角竟隐隐作痛起来。
祖父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目光平静如潭水:“心思跑野马了吧?静坐不是枯坐要收神。
”我顿时赧然才明白心猿意马的焦躁比奔跑的汗水更能消耗人。
少年心性渐长偶有莫名烦闷如阴云压城之时祖父便指着墙角那一小坛新酿的米酒:“闷可对不可独。
来帮我把这坛酒搬到日头底下晒晒。
”酒坛粗粝搬动时沉甸甸地坠着手臂。
祖父会打开泥封一股清冽甘醇的气息便弥散开来如同拨开了我心头郁结的云雾。
他并不絮叨追问只让我一同守着那坛酒看日光在陶坛上缓慢推移听风掠过院中晾晒的豆荚发出细微声响。
烦闷竟在这无言的陪伴里如朝露般悄然蒸融了。
祖父酿了一辈子酒深知其中分寸。
他常说:“劳可酒不可食。
”秋收时父亲和叔伯们在晒场上挥汗如雨直至日影西沉筋骨酸软。
祖父便从地窖里捧出陈酿一人只斟浅浅一小碗。
那澄澈微黄的液体滑入喉间暖意自丹田升起疲惫僵硬的四肢百骸仿佛被温柔的泉水浸润过重新舒展活络起来。
祖父自己却不饮只含笑看着大家脸上渐起的红晕如同看着自己精心培育的作物终于结穗。
他说:“酒是粮食的魂魄解乏刚好贪杯就糟蹋了。
” 祖父最警醒的是最后一句:“醉可睡不可淫。
”村中办喜事免不了推杯换盏。
若见有人脚步踉跄面红耳赤祖父便早早示意父亲:“扶去东厢房歇下吧。
”绝不让他们继续逞强闹腾更不许失了体统胡言乱语。
他说:“醉了的人像漏了底的船再灌多少水都只会沉得更快。
让他睡睡醒了魂就自己回来了。
” 多年后祖父病重我在他床前旧木箱里翻找厚衣时触到一只深埋的陶坛。
启封一嗅竟是久违的米酒醇香浓烈如初。
坛底压着一张祖母年轻时的旧照照片边角已磨损模糊。
祖父在最后的时日里是否也曾对着这坛酒与这张照片独自吞咽下无人可诉的孤寂?他一生克己守度连思念也深埋于酒坛之底未曾溢出半分。
祖父走后我学着按他留下的方子酿酒。
当米香终于化作清冽的酒气时我舀起一勺初酿那滋味辛辣中带着回甘恰如祖父一生行事的注脚:他懂得在劳碌后以酒解乏在烦闷时借人排遣在静坐时收束心神在醉后归于酣眠——古训早已化作他骨血里的节律。
如今我独自守着这方院落酒香氤氲如昔。
微醺之际祖父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带着旧日阳光的温度。
原来他毕生所酿的并非仅仅是坛中酒;他以自身为窖以光阴为曲早已酿就了一种应对世情的通透法则——唯有在收放与进退间守住那些朴素的“可”与“不可”方能在红尘翻滚中始终护住心底一线澄澈的泉流。
这分寸感才是真正醉不倒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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